我在沙發上談生活,與你們相見於床邊,這是我們間的床邊故事。
在人潮往來的龍山寺捷運站下車,細雨滴在肩頭,快速地穿越馬路走過人群,映入眼簾的紅265是我要搭的車,跟隨著一位小姐上車後鬆了一口氣。車上,空位很多,順勢走到最後的角落安靜地坐下。有點忐忑不安,每當去工作的同時,也意味著我將進入一個幽暗的世界。
在我闔眼安眠之際,公車已悄悄抵達樂思門前的站牌。有時的確不想來,不是不想見到老人家們,而是每次見面都是一種感傷與感概。對於長年居住在幽暗房間的他們,我能給予的僅是非常微薄的關懷,怎麼多對他們而言都是少的,少到有時無法支持他們的生命往前走。
終究,我還是下車走入向社區大門按下電鈴,走道旁的草叢生意盎然,有著野草野花香,葉子小水滴集成河流到石磚上,我深吸一口氣推開門。
「妳來了,這給妳坐…」身著護士服戴著黑框眼鏡的老闆起身後轉身去做其他事,這空間很小,每次都要佔用她的位置。
翻著幾位老人的病歷,寫下談話後的例行評估,有時只有幾句話的輕描淡寫,卻藏著他們冗長的故事。
游先生是我最感概的老人家,三十歲時因故受傷,原住在某安養中心但因經濟問題而流連於機構間,最後落腳於此。
「最近好嗎?」我不安的坐在床邊,多數時間,他臉撇向一邊沉默地看著窗外,約莫幾分鐘才回頭笑笑說:「還好,差不多」然後結束我們的對話。
有次,我鼓起勇氣問:「你怎受傷的?多久了?」他臉上有些抽動,沉思一會後娓娓道來。「那時,突然爆炸只聞到很濃煙味覺得腳很痛就昏倒了,醒來就在醫院…」他已眼眶泛淚,忍著許久斗大的淚珠仍掉下來。生命在他三十歲已畫上句點,雖然仍有破折號。
父母雙亡,唯一的弟弟已成家立業,偶爾從遠方來探視,其大部分的時候是獨自躺在床上,有時起身斜坐,那一個榻榻米的空間記錄著他三十年的生命–吃喝拉撒睡。
「在幾年前,我住在另一家中心時自殺過,…覺得活著沒什麼意思,每天躺在床上…,有時也很想出走走…,但沒辦法去…,只能在床上看書」靜靜地聆聽著,空氣中瀰漫著凝重的氛圍,跟起了霧的窗與房內潮的霉味相互呼應。看著他斗大的淚珠,覺得胸口很悶,肩頭重的連抬起的力氣都沒。
「你喜歡看書,我也很喜歡,下次來我買一本給你」他點頭答應,我以為他跟我一樣愛看書。直到很多年後才驚覺,也許他不是愛看書,而是不忍拒絕我,或又是那對他來說是一種人世間僅有的情感交流,而他欣然接受,更或許是逼不得已才做的事。
他的床位在長廊後的房間最右邊,可以看到社區中庭的一切,那是他唯一與外界連結的方式。
十點多 ,手機鈴聲不斷響起,慌亂地從背包拿出接聽。
「游先生自殺了,他在半夜二點時用塑膠繩套頭,發現時已斷氣」顫抖的聲音說道,按下結束鍵,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撿起掉在地上的書放回店裡的架上 ,抹掉書上的一滴淚水,「不是說好的嗎?」斗大的淚珠持續在臉上滑落…
趕到機構,老闆說:「我很擔心這會影響形象,妳快寫份報告給我」。在中心形象與收容老人間總是充滿不安與利益衝突,對這些孤立老人家,她總是想盡力做點什麼,但這就勢必在事業經營上得捨棄點什麼,盡力了還是感到遺憾,像極了我看著那個空床位的感受。
「其實走了對他來說是一種解脫,但沒想到他是用這種方式,很難接受」她對於老人的痛苦於心不忍,但這事對老闆來說同樣的地情何以堪。
拉開紗門,無意識的在石磚地上走著,夕陽灑在我身上,暖暖地包圍妳的身體,眯著眼看著前方走向站牌,同樣是舉起右手招車。生命傷痕總是有太多無法解釋清楚的地方,如同現在坐在電腦前的我,嘴巴滿是鼻涕的鹹味,鍵盤上已成小水灘還是無法說明心情。
因從事煤礦工作,因隧道的爆炸意外導致雙腳截肢,奪走游先生大半輩子的希望,在病床上度過無盡的黑夜與白晝,妳跟他說人生還有可能,如同晨間小鳥的輕叫聲,瞬間即逝,也像他每天聽的收音機節目,只存在在那三十分鐘裡,更像是我每月看他幾回但也只有幾回而已-無法駐留。
身為一個助人者,我能給予的非常微小,只能靜靜地聽著那悲傷的故事,然後靜靜的坐在床邊,靜靜的感受空氣中凝結的氣流,與那發霉的味道。
我想念你,在這麼多年後的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