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實稱不上是老人。第一次看到他時,已是他在中心度過的第3晚後的隔天下午。
那是某個週六午後,我如以往地在樂思的社區大樓鐵門前按電鈴。
「我是…」聲音從對講機傳入對方耳裡,輕輕地。
確認身分後,門就解鎖,我推開黑色大門時,手指觸踫處有點紅灰色的粉末。約莫過了兩分鐘,我已在辦公桌前放下東西,護士見我來了,「有新的住民」她對著我說。
來到游先生曾睡的那間房,還沒走到門口前就看見一位身形壯碩穿白色棉質上衣的男人坐在輪椅上,頭有些歪斜。
那間房共有4至5個老人家同住,他是睡正對門口的那床,我走近時他眼睛滿著笑意的望著我。他額頭上有幾條皺紋,但不明顯。
「你好…」我有些擔心地打招呼。
「伊烏恩屋…」他說話時嘴邊肌肉會些微抽動,眼睛仍有閃爍的笑意。
我們對話大概10分鐘,大多數時候,我聽完他說的話後都會停頓一下才會繼續詢問,但最後印象最深的是他燦爛的笑容跟厚實的嘴唇,還有明亮的眼神。
慢慢走回座位後,提起筆正要寫紀錄時,聽見門被拉開的聲音,一位年約20歲的女孩走進來,護士引領她往內走向那間房。
「那是他的女兒…」她緩緩地說,每次有家屬來她都會好意的做說明。
我點點頭後把視線重回紀錄紙上,但我有些不知如何下筆,因他努力吐出的每個字我都不太能完全理解,只好先寫下對他的描述:案主雖左半邊癱瘓,腦部語言區受損無法清楚表達,但仍可從肢體動作感覺到他的活力…。
後來,我再跟其他老人家說說話後,再次回到座位,門外的天空已顯得灰暗,我用黑色水性筆把紀錄全寫完。
護士們開始將餐具逐一放在老人家的面前,此時,我也準備踏出門,正好她也走裡頭出來,輕快的從我身邊走過朝向大門去。
之後,每次去中心時我都會跟他打招呼,然後講幾句話,他都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看著我,有次,他女兒也在,她說每天都會來看他,餵他吃飯,陪他說話,這是在其他老人家床邊很少見的景象。
我有時透過她來取得他的資訊,她重複敘述:爸爸很樂觀,不會覺得住樂思不好,心情也應該都不錯。
同樣是某個週六,我準備定期與他談話時,剛好她在,我靜靜看著她餵他吃飯的神情,像是在照顧小孩般的溫柔,有時還摸摸他的頭,幫他梳理衣服,拍拍他的身體。頓時間,我感覺到自己的多餘,就悄悄的離開。
他其實不算是老人家,那年他才50初頭,開貨車從南部北上時,在高速公路上翻覆。寫到這我發現鍵盤上有水滴,眼前的字越來越模糊,雖然原本就不清楚,但現在更糊了。
在遇見他們父女後12年的現在,我寫下腦海中收藏的那張照片:一個身穿粉紅色上衣藍色牛仔的年輕女子坐在輪椅旁,而他緊靠著她,慢慢吃著飯的景象。
在樂思工作多年,我很少看見老人家們的孩子出現,在這之前最常見到的是李奶奶的大兒子,他是她4個兒子中唯一會在某日的傍晚走進中心來看坐在門邊的她的那個兒子,但一個月只出現一次,所以我特別喜歡這張烙印在我腦海中的相片,並在此刻寫下它的故事。